一(建昭元年)第1/2段
他当时刚刚回到家中,喘息未定,偎到雕花八角案旁坐下,并不觉得身在梦中。大殿深广,四处照进来煌煌的白日光,门大敞着,外面就是清亮的天和遥远的山峰,白云淼淼地往屋里灌,有风雨欲来的派头,兄长从另一座大殿里蜿蜒而来,面带着几分抱歉似的惨笑。
他们一齐出了殿门,在辽辽无垠的蓝天中并肩而立,望着远方山峰下的火烧云,看那一波波的绯红棗红殷红喧嚣摇曳,背景里有黑暗中的争执——“紫微星照太明显了,恐被掐掉。”一个女人,哭声隐隐。
“吾念旧日之和。”兄长怅然道。
而他紧闭着双唇,面上是横下一条心的坚毅。
“小娃娃,你们还看不清自己,此去身在劫中不知是劫,又多一姓名让世人惦念,弄得亲不是亲,仇不是仇,浊世里沾惹身臭泥,何苦哉!不若跟我走吧!”
说话那人立在他们身后,望着他们。
“此允诺之事,须去。”他张口便道。
兄长只是欲言又止,低徊片倾,道:“事未竟,当去。”
那人慈悯地笑着,不说了。
他现在回忆着昨夜这场梦,这场梦本是另一场梦在记忆中的缩影,另一场悠长的、金玉煊赫的梦,一场他忘掉的梦。他做过许多梦,大梦小梦梦中梦,可他总是忘掉梦,解错梦,身在梦中不明是梦……
他现在回忆着昨夜这场梦,跟在母亲王渠氏高大的背影后唯唯诺诺地走着。从伯父王凤家出来后,母亲突然阴沉下来,瞪了他一眼,令他不安,长安的街道上寒风凛冽,冲得他浑身发紧,他在心里紧紧拥抱昨夜的梦,赖以取暖——梦中的高天长云多可爱,云海仙山、明亮大殿,好像是神仙世界,那么高远,却又那么亲切,好像还是自己的一个栖身之所呢……
“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一路沉默的母亲,一拐进家门便训斥起他来。
七岁的小王莽(注:建昭元年,即公元前三十八年。)心里咯噔一下——可是自己又触犯了什么规矩呢——他委屈地想了一下,趋着小步跟在母亲身后,垂头弓腰,小手不自觉地在胸前摆弄起衣裳,接着怀恋那个梦。
“走也没个走样!”
王莽吓得一哆嗦,赶紧放开衣裳,正了正小身子。
婢女小凝刚接过王渠氏拿的东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讪讪地退在了后面。
“平日里都白教你了,今天早上都空嘱咐了!今天见的是谁呀?王凤大人!卫尉侍中、阳平候!王大人对你亲近一点,你就忘乎所以啊?你当他只是你伯父?好不容易王夫人留咱说几句体己话,你在旁边嘟嘟囔囔、嘟嘟囔囔,嘟囔什么呢?你让别人怎么看咱们母子?没教养!孩子没家教,蒙羞的就是母亲,还有你死去的爹!”
王莽听她骂到最后,声带哭腔,赶紧追上两步,说道:“母亲息怒,孩儿知道错了。”
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但他能感觉到,这是一颗挂在山崖上的心,他有些惊惧地仰望着,担心她的心掉下来,他并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样做,用书上的话来说,这叫做“孝顺”,于是他记住了书上的说法。
“一点没有你兄长懂事,若不是你兄长病了大夫不让出门,今天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细细的雪糁从天上掉下来,一粒赶着一粒,让风斜牵着。
“下雪了,夫人。”小凝小心地觑了一眼王渠氏,王渠氏只气恼着,不理会她。
他原本以为今天一切都挺好的,午饭很美味,听自己说希望兄长也能吃到,伯母还专门给他们拿了一大篮子,伯父也和善得很,把自己抱在膝上玩,还拿了堂兄的衣服送给自己穿,自己摸了摸,都是很柔软细滑的衣服,很喜欢——可是母亲竟觉得我这么丢人吗?我只是觉得她们聊天的样子很令人敬仰,在旁边,一句一句的学——他自忖着,难过极了——我真蠢,真丢人……
一粒雪落到他的脸颊上,替代了他的泪花,他紧呡着双唇,擦掉了它,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难过,那种窘迫,如同认输了一样,他可不想认输,他想在这世上有一席之地,他想学会在这世上当如何站、如何走、如何坐卧、如何笑、如何哭、如何言说。
“阿菀,永儿怎么样了?”进了里院的门,王渠氏向照顾兄长的婢女问道。
“回夫人,大公子已经退烧了,而且还让婢子拿书来给他看呢。”阿菀说着,接过小凝提的东西。
“那就好,那就好,哎,真好……”
“夫人,您真是好福气的,两个公子都那么体贴懂事,好学上进,这可是比什么都难得的。”
王莽抬头看了阿菀一眼,阿菀冲他笑了笑,他心中漫出一丝感激。
“唉,我倒宁愿永儿有个好身体。”王莽仿佛听到母亲这么嘀咕了一句。
“夫人,这篮子食物要先放到厨房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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