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八章 万物生长【大结局】第1/4段
正始六年一月二十一,苍梧皇宫,静水坞外,薄冰漂浮的宛空湖畔坐着个垂钓的女孩子。
观之约八岁,梳得极精致的发髻间珠翠生辉,身上绛紫的斗篷一看便知用料名贵,以暗金丝线绣着铺洒的栀子花。
“殿下已坐了近半个时辰,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继续坐下去,人要冻坏的,咱们回屋罢?”奉漪规劝。
阿岩眸深如水,盯着湖面,“这苍梧的冬,是一年比一年暖了。去年还能冻住一整片湖,今年就只有浮冰了。”
一席规劝全被当耳旁风,奉漪搓手,“殿下——”
“半个时辰算什么。绣峦说,隆冬钓鱼本不易,三四个时辰无所获也是有的。”
奉漪直瞪绣峦。
绣峦假装没看见,道:“回殿下,这不是奴婢说的,是——”
“是娘亲。”
两个婢子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殿下——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
遥遥传来喊声,越来越近,响得整片湖岸回音荡。
奉漪蹙眉,“他每次都得这样么?”
从字少的喊起,一声声叠加,直到喊全。绣峦嗤笑,“也快两年了,你还没习惯?”
高让跑到跟前,已是喘不上气,双臂一合大躬身,行了个标准礼,“殿,殿下——”
“舌头捋直了再说。”阿岩依旧盯着湖面,肩平背直,手中钓竿纹丝不动。
“是。晚膳都按殿下吩咐的备好了,但陛下,陛下还是说不吃,此刻已动身——”
“知道了。”阿岩打断,又道:“那把本殿爱吃的几样挪去沉香台。”
是要在那里用膳的意思了。
高让应是,眼看着暮色沉,怕来不及安排,赶忙告退。
阿岩终于抬眼,望向远天暗红的落日,心想半个时辰确实太短了,很难有所获。但她课业繁重,每日听完先生教授还要自己读一大堆书,也就是今日,娘亲的忌日,才舍得放出些时辰,发呆垂钓。
“收拾收拾,走吧。”
沿湖而行,夜色渐临,绣峦奉漪还秉着多年习惯,一人手上两盏灯,照得四下通明。
“说了本殿不怕黑,不用拿这么多。”
“是。”奉漪讪笑,“这不又忘了,下回一定改。”
出得皇宫西北角,阿岩稍忖,转了方向。
绣峦反应她是要往繁声阁,“殿下——”
“高让不是说父君已动身了?碰碰运气,万一遇上,再劝两句,好歹让他吃口饭。”
去年今日慕容峋是水米不进的,从早上便如此。繁声阁内竞庭歌终年沉睡,他处理完政事就去待着,直到一月二十一彻底结束。
逝者已矣了。但慕容峋不罢手,誓要找寻灵丹妙药,而那具身体至今完好如初,只如活人深睡,全赖阮雪音彼时当机立断、以师门秘法保全。
不仅如此,她答应他,有生之年都会潜心钻研、制药炼丹,万一呢?
以至于两年过去,连阿岩都开始疑惑,娘亲或许,真的没有死。
已至繁声阁长阶下了,才望见御驾自东南来。慕容峋一身玄衣,精绣的龙纹亦乌青暗沉,也是去年今日的装束;随行众人皆抱着满篮艳丽的鲜花,是每三日便要更换、放在娘亲所躺玉室里的。
隆冬仍有鲜花绽,同当年阮仲为阮雪音做的一样,从南边越千里而来。
“父君。”阿岩行礼,架势十足。
慕容峋常年阴郁的脸上露出见女儿才会有的笑意,“怎么到这里来了?朕出御徖殿时,看见晚膳已备。”
阿岩也笑,“请父君同儿臣一起用的,结果父君跑了,儿臣只好来这里堵人。”
慕容峋稍默,伸手摸摸女儿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去吧,听话。”
阿岩仰头望父亲越发如刀刻斧凿的眉眼,和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鬓边一丝白发,忽就失了劝慰之心。“是。”
北风烈烈,宫道寂寂,明暖的灯火却渐次亮起来。哪哪都是,比大半月前迎新年还热闹。
阿岩边走边瞧,总算步上沉香台,见膳食已经摆好。再举眸,满城辉煌,家家户户的门前窗内都燃着灯。更远处,极目能眺的城外所有地方,也尽是星星点点的微光,将夜空都照亮。
“并无御令,却有这样举国的默契,青川史上也是独一份吧。”绣峦轻道。
阿岩脑中翻一遍近年读过的书,“应该是。”
去年一月二十一便是此景,阿岩初以为是父亲下了什么诏令,遣人打听,方知是百姓们自发:
民间盛传竞先生怕黑,便有人提出要在先生忌日这天夜里燃灯,确保整晚通明,以为陪伴守护。
-我蔚国三十年不受攻伐,是先生拿命换的。
民众如是说。
她凭己身守此国,此国的民众便也以生者的方式守她。
终究是不白费的,娘亲。阿岩心里道,再望城内,见得神灯一盏自一处府宅中升起,又大又亮,依稀可辨灯纱上题字绘画,精美至极。
是淡浮院。去年也放了神灯。而这项白国习俗何以在蔚国风靡,阿岩也遣人打听了,说是上官大人从前常放。
-据说上官大人也怕黑呢!
民间还传。
-那,咱们也为大人燃一夜灯?该哪日办啊?
-嘘!这事不好办,也休对人提了,若惹得今上不悦…
也是听了这些传言,阿岩方知蔚国百姓对上官爹爹极尊敬,大概因他一心为民、主政期间确实做了许多好事。至于害怕今上不悦,纯粹因双方立场——陛下得归,是击败了上官大人。
然争斗归争斗,好坏归好坏,二人都是值得托付的上位者,民众心里门儿清。
而父亲又哪里会不悦呢?他重回君位,却未改年号,继续用着“正始”二字;新政许多举措,依然在行,包括女子科考入仕。
“殿下,饭菜要凉了。”
阿岩回神,看一眼桌案,“先盛一碗青菜捞面条吧。”
同一时刻,景弘十六年的霁都,挽澜殿偏厅的圆桌上也摆着一盆青菜捞面条。
顾星朗刚吃两口,涤砚来报,靖王求见。
“让他进来。加副碗筷。”
顾星漠一身赭色朝服,风尘仆仆,分明少年模样,眉眼里却似有万丈深渊。“九哥。”进偏厅,他叩拜行礼。
顾星朗随便瞥了一眼,道:“说多少回了,收起你这张阎罗脸,内里再如何,勿要明示人前。”
顾星漠一怔,不好意思笑笑,也便露出十八九岁的人该有之怯,“九哥教训得是,臣弟功夫不够,还待操练。”
“这都操练几年了。”
话是随口说的,顾星漠却因此不敢动,继续垂手立着。
“坐下吃些吧。太多了,朕一个人用不完。”
顾星漠一整日在外头奔波,属实也饿了,闻言称是,坐下举箸。
兄弟俩沉默吃了几口。
“最近休沐,朝中事少,你又在折腾什么?”
顾星漠近些年勤奋不亚于初登基时的顾星朗,凡手头事,力求尽善尽美。“回九哥——”他放下筷子。
“边吃边说。”
“是。”
遂将今日行程禀一遍,都是些业已完成的公务善后。
顾星朗样样有数,兴致缺缺,“明日歇着吧,去夕岭转转。闻家那边,一拖再拖,你喜欢不喜欢,总要见见。今日他们举家出游,此刻该已在夕岭了。”
“九哥,臣弟自觉——”
“过三个月就满十九了。”顾星朗打断,沉眸看他,“你究竟什么毛病?真想要你嫂嫂不成?”
当初淳风问小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答案虽是“嫂嫂那样的”而并非“嫂嫂本人”,到底不敢对顾星朗说。也是这回,她和纪齐归来过新年,有一晚酒喝高兴了,聊起弟弟婚事,不小心漏了嘴。
顾星朗此时这话,其实半玩笑半威逼,主要是为了让他将嫁娶之事放在心上。小漠却吓得筷子险些掉桌上,飞快起身,便要谢罪解释。
“行了。”顾星朗摆手,示意他坐,“明日去夕岭,就这么定了。”
顾星漠不敢不从。
“你嫂嫂,”却听他又道,“最近在锁宁旧宫。”
整个大陆都盛传祁后阮雪音还活着,带着嘉熠公主深居蓬溪山,不时便会出门游历。但母女俩毕竟没回霁都,没什么人见过,所以传言始终只是传言。
因方才诘问,顾星漠听见嫂嫂二字就头皮发麻,“哦”一声。
顾星朗继续低头吃面,想起信报中称,她带着朝朝上了崟宫制高点九层台。
那是昔年阮佋试图获取长生之道的所在,他几乎确定,她是为竞庭歌而魔怔地跑回去一探究竟。
比慕容峋有过之无不及。
他轻轻一叹。
“今日午后碰上了武安君。”因提及锁宁,小漠想起阮仲。
整个祁国没几人知道,这位常年戴着面具的武将究竟姓甚名谁。朝野传闻,是君上找来的世外高人。
“嗯。他昨日回来的,述职,过几日就走。”
阮仲与薛战一南一北,作为祁西总兵共镇新区,一年只回来两次,顾星漠记得去年分别是三月和九月。“今年倒来得早。”
顾星朗埋头吃面,假作随意嗯一声。
小漠初时莫名,旋即了然:是九哥故意提前召回来的,因为嫂嫂最近去了锁宁,不想让人家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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