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狐第1/2段
秦始皇二十六年,九月初九,卯初。
一夜入冬的上郡郡治肤施城,浓云笼罩,风暴激荡,形如危卵。
春秋时期,肤施无名,传为白狄大本营、翟国之都;战国之后,先为赵国西北边邑,后属魏国。魏文侯于此地设肤施县,置上郡。自此,肤施始为戎戈重镇、兵家必争之地。秦惠王十年,已无力固守江山的魏国割让上郡十五县予秦,上郡成为秦国剑指中原的战略要地之一。
肤施城雄踞朔水之畔,临山傍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朔水蜿蜒南下汇入始皇帝赵政更名为德水的河水(黄河)。登临两水滔滔交汇处,便可东望三晋大地、富饶中原。
百余年来,作为秦国北陲镇国柱石,肤施不仅为秦国一统天下输送了数万精良骑兵、能征善战之将,亦是秦国与匈奴对峙桥头堡与通商门户。始皇帝赵政君临天下,秦军主力奋气南征,不得暇顾北方;匈奴单于头曼率骑吞并东方林胡、楼烦等部,方兴未艾。双方都还远远没有做好对决准备,试探性的摩擦也不常有,边境通商、人民交通活络,沉浸于变局前的祥乐。
灯火昏暗的西北城楼,守城材官笼着手,怀抱长长号角,从值更门房的乌柳门帘钻出,挪步到城墙垛口,对着黑麻麻的天,伸长脖子干咳两声,举起号角呜呜咽咽吹了四响。“呸,吹不吹一个球样!”
被风撕得断断续续的号角声尚未散落,虎头城门吱呀呀闪开一条缝。蓄势已久的风沙,洪水般倾泻而入。紧随两声沉闷巨响,黢黑的门洞里,闪电般冲出两骑暗影,眨眼工夫化入城外的滚滚尘暴。
混沌旷野中,时有时无的马蹄声,逆朔水而上。
天色朦朦亮时,蹄声已至上郡北旅骑兵驻地银州地界。午正时分,蹄声进入武库县境,隐约可见朔水两岸延绵百里的驯马大营,影影绰绰。未时过后,蹄声进入山矮陵稀、沙丘隐现的白土县境。尘暴渐渐变为糜子浓粥汤色的滚滚沙暴,马蹄声亦渐渐淹没在急瀑湍流的震耳风声里。酉初将至,风势稍稍衰弱。蹄声亦似祭舞开场的哒哒拊石,由微而急,再次响起。
一轮凄白的残阳浮出,斜挂天际。
寒瘦朔水泛起粼粼波光,一前一后策马左岸、逆风狂奔的一壮一少,如两张迎风剪纸,在冷冷河面投下随波抖移的长影。打头壮者,深目高额,虬髯浓密,略见灰白的三尺长发,随风飘扬,身着青灰色方格紧身窄袖深衣,斜挎一张黑漆硬弩;坐下一匹精壮乌骊,鞍前斜插两杆长长猎矛,鞍后捆缚一副羊皮行囊。
尾随年少者脸庞略显青涩,头扎黑色麻巾,腰插一柄黑鞘短剑,体格健壮,英姿勃发;坐下一匹俊朗银骝驹,黑亮马鬃编作百条细辫,辫尾皆系绛绦,恰似一抹火焰。
……………………
这是一次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出行。出城前,姬曼便作如是想。
对上郡近年越发频繁狂躁的风暴,他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痴迷得不能再痴迷。若有一年来得晚了些,便会觉得浑身上下无着无落,以致昼夜六神无主。但他向来不明其中缘由。
昨晚临睡时,抑或醉倒之前,他对骤然而起的风暴,还是十分惊喜的。他称为师公的司马去疾年老体衰,预测天候变化,从未精确到过两天之内。两天内的预测,许多筮人卜人偶尔也可以办到,无甚神奇。但昨晚鬼使神差,竟当日应验!卜即应验,当然大吉。
他要借此杀入另一个虚幻之境。那是他在三月三确立的毕生使命,重要程度绝无之二。
不幸的是,凌晨梦醒(酒醒)第一眼,他看到的是自称为他爹的爹,姬九怀!
所谓第一眼看到,其实是他平生第二次看到。第一次在昨日午间,他尚不能确定此人便是姬九怀,且对其印象也不是十分清晰。此前,他不曾仔细想过,姬府突然多上一个他必须叫爹的人,会意味着什么。但那一瞬间,他想也不想便得出确定无疑的答案——无边无际的虚幻又多了一个参照,一个衬托他作为虚体的近距离参照而已。
大约在七岁,他开始修习《春秋》经传后,便将万事万物分为虚实两体,他是一切虚体的中心;实体为虚体存在的参照。此类参照在府外不胜枚举,府中此前却只有一个,也即他必须成为师公的司马去疾,一位华夏族儒道兵墨杂学大家,学问磅礴无涯。
他很早便隐隐觉得,司马去疾极可能是已亡国八十五年的中山国名相司马赒之子。
这一猜测无可确定。他觉得,这一猜测若能确定,昨日回府的姬九怀,便极有可能是中山末王姬尚之子。只可惜,除却赵国灭中山而迁其王族到肤施的史书记载,他并无别的实据。司马去疾则一再告诉他,司马去疾就是司马去疾,司马赒就是司马赒,八竿子打不着;中山白狄王族,包括叱咤一时的赤狄人白狄人,早已散落人间,如泥牛入海了。
“那么,孙儿是戎狄之裔么?”开蒙之处,他曾郑重其事问地询问司马去疾。司马去疾则似是而非地答复他:“芸芸万众,戎狄几何?汝有此念,便是。是,也是如海泥牛之一。”
司马去疾身为其参照已有多年,具体多少年,姬曼无法确定,但总不会超过十三年,因据说他出生在赵政十午间,他尚不能确定此人便是姬九怀,且对其印象也不是十分清晰。此前,他不曾仔细想过,姬府突然多上一个他必须叫爹的人,会意味着什么。但那一瞬间,他想也不想便得出确定无疑的答案——无边无际的虚幻又多了一个参照,一个衬托他作为虚体的近距离参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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