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狐第2/2段
姬曼认定的虚体并不多，姬府之中有二。一个是他赌马赌来一年多的妾奴青瑶。青瑶在府岁月不长，却已成众奴之霸；另一个便是月狐，正是月狐让他确立了尚未触及的毕生使命。此前他从无所谓毕生使命，便是有，也早不值一提了，新旧更替，让一让罢。
月狐是一匹深通人性的匈奴银骝，也是他得来不易的极品千里马。到今年底，月狐方满五岁，但几无停歇地狂奔近四百里，依然力道充沛、协调，使姬曼感觉如履平地。
他扭头向西瞥了一眼末世般的残阳，顺便倾倒出左耳中灌满的尘沙，抬起酸麻手肘蹭蹭木然脸颊，再次探首察看月狐马头。
未时过后，他定时察看月狐有无呕吐的间隔，便从两刻一次缩短至一刻一次。此次察看已是第五次。马嘴衔铁处不断飞洒的白沫里，似已隐隐现出淡淡血色。虽非疲极呕吐，但月狐嘴角、牙龈定然已经磨破。自其恒齿发育齐整以来，月狐还未曾有过如此长奔。
若在以往，他早已心疼得跳脚。但此刻悬忧落定，他惊讶自己连心疼苗头也无，只有忽而闯进心中的一阵愧疚。十三年来，他第一次切身感到愧疚还是在五年前。
那一年，他刚满九岁，月狐刚满一岁。
……………………
秦王赵政二十二年岁尾，一场大雪后的肤施，满城喜庆。王贲大军攻灭了魏国。
咸阳王宫传递到肤施的邮行通报载明，王贲麾下战将姬九怀，因灭魏一战爵拜中更，晋升裨将，领三万轻骑兵。但姬曼仍然觉得，满城喜庆与他毫无相干。
城中挤满躲避不及的喧闹。街中癞皮狗也都摆出一副乐不可支的放肆神态，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姬曼百无聊赖，晃晃荡荡到城外的匈奴马市。
商鞅变法后，秦国严禁国人从商，但却开放它国客商来秦贸易，不拘一格引进外资。此为商鞅变法的战略核心之一。无可奈何，嬴姓赵氏秦族起自戎狄，本为周王天下附庸，偏安于西鄙之地，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小夷邦。周平王为戎狄所迫，仓皇东迁成周雒邑时，秦襄公护驾有功，秦始得封侯建国。历代秦公秦王从戎狄手中一寸寸夺回宗周王畿后，方有资格与东方大国平起平坐，但人口、战力与中原各国强弱悬殊。强国变法实施举国战争体制，各地马匹繁育等战争物资均为国营，外商遂成民间贸易主力。肤施毗邻游牧匈奴，故专设匈奴马市抽税。
自赵政发动兼并东方六国之战以来，肤施及全郡十五岁以上的男人、像样些的本地马，便都开始奇货可居。匈奴马商自漠北长途贩来的匈奴马，遂为马市主角。行天莫如龙、行地莫若马，匈奴马号称草原之龙，品相品质不亚于上郡及陇西国营军马牧场所育。
姬曼一直想买匹匈奴马当做马场赛马来用，已逛马市一年多。但其眼光，一如其身高，有些离奇的高。近七尺身高为他带来了无穷烦恼。有女邻家、发愁的媒婆，三天两头上门谈婚论嫁，目光炯炯地拉着他的手不放，恨不得强行掳去。每逢此时，他便开敲竹杠——先给本尊来匹马啊，越障超五尺，载重逾三石，条顺盘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赛得过马场头牌。
初冬的匈奴马，成色已然奇差无比，稍顺眼的，早在中秋之前便被抢购一空。除那些封候拜将的大户，肤施家底殷实人家极少，匈奴马在本地也无甚大用，抢购匈奴马者大多是外地二道贩子。因东方胡地边境仍有战事延绵，肤施便成了匈奴马交易集散之地。许多赛马场便是外地马商业余开办，在交易淡季时抽赚些富家子弟的赌马水头。
姬曼对赌马不感兴趣，但对赛马垂涎欲滴。
在人群马群中穿来穿去，相熟的匈奴马贩看见他，便用拗口上郡腔搭讪：“公子曼，特意给你备着几匹上眼的神驹，来瞧一瞧啊。”“切！你蛮子懂得啥叫神驹。”
正当他无聊至极时，一匹小银骝驹忽然闯入他眼中，挑起了他的两分好奇。他还从来没见过如此丑陋孱弱的马驹。瘦骨嶙峋、病态恹恹，马腮干瘪似麋鹿，耳如皂角小而尖，两眼鼓凸如蛙。不过，马驹躯体毛色银白，唯马腿马鬃马尾黑光贼亮，黑白泾渭分明。
“啧啧！啧啧！好好毛皮竟浪费在一匹小废物身上。”
他一面惋惜不已，一面觉得小废物的毛色还算上眼，遂踱步到马驹前。小废物见有生人到来，非但未躲，且还抬头张嘴卖乖。姬曼冲它挑眉一笑，忍不住抬手便去摩挲它背上皮毛。
天冷得滴水成冰，小废物毛皮间竟格外温热。正当姬曼想开口感叹“也还不错”时，一袭黑影冷不丁从小废物腹下窜起，险些将他顶撞倒地。趔趔趄趄站稳脚跟，定睛细看，是个头上扎满细如柳枝的黄发小辫、脸蛋脏兮兮的匈奴女孩。
匈奴女孩伸展双臂护住小马驹，愤怒至极的灰蓝眼珠射出两道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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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肤施，今陕北榆林绥德；朔水，今无定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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