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酒话 真言第4/4段
“那你会怨恨你的父母吗?你有没有想过,你父母为何会同意你师父将那么小的你带走?”
元夕有些意外地看了秦斫一眼,心道,自己这位大师伯怎么这么喜欢给人提问题。
抓了抓头,他摇了摇头,说了句,“不知道!”
“为什么?”
秦斫追问了一句。
元夕低头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一脸认真地说道:“大师伯,在我的记忆中,根本没有爹爹与娘亲的存在,对我而言,小时候,他们的存在更像是一种证明,证明我元夕不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而已,而长大了之后,我也曾想过您方才问过的问题,可我想不出答案,而师父也没告诉我答案,但我想说的是,这个答案,对我而言,其实并不重要,因为能被师父带大,不是一件让我觉得委屈或是难过的事,相反,从小到大,我觉得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望着元夕那张真诚的脸,秦斫突然有些后悔。
可若不问,他又无法确定元夕是否真的就应该是他们想要的那个人,哪怕元夕是霍弃疾的弟子。
哪怕最初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是他的师父,霍星纬。
当年选中元夕,是因为元夕的特殊身份,而如今的对话,则是为了看一看,霍弃疾究竟有没有把当初那个孩子培养成他们想要的人。
好在霍弃疾没有令他们失望,而元夕,更是令他惊喜有加。
“元夕,那师伯再问你一句,你是如何看待‘立命安身’这四个字的?”
还来?
元夕挤出一丝笑来,喝了口酒,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道:“大师伯,是不是我说的不好,咱们玄一门就不承认我这个弟子了啊?”
“哈哈~”
秦斫大笑两声,摆摆手说道:“没有的事,你元夕既然是师弟收的弟子,自然就是我玄一门中人,师伯问你这些,不过是随便聊聊而已。”
“随便聊聊?真的就只是随便聊聊?”
元夕满脸狐疑。
“你这小子,怎么?连师伯的话都信不过?”
“不是,不是……”
元夕吐了吐舌头,有些为难道:“可是大师伯,您问的问题,可一点也不像随便聊聊的样子啊~”
“问不可随便问,答却可随便答,你心中作何想,照实说就是了,师伯又不是在考究你的学问。若是实在不知说些什么,也是无碍的。”
元夕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道:“大师伯,在下山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哦,对了,忘了对师伯您说了,我自小被师父带到了平南城南部天虞山上,山下有个庄子,叫王李庄,我们在山上用的很多东西,都是与山下王李庄村民家中换来的,尤其是赵大伯家,我经常去他家去换,赵大伯是个猎户,靠打猎为生……”
元夕所说的话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可秦斫并没有打断元夕的话,而是静静地听他说着自己在天虞山长大的故事。
说着说着,元夕一拍脑门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大师伯,我好像并没有回答您的问题!”
秦斫笑了笑,“这也是一个答案,只不过这个答案是你师父的,或者说,是你师父的一小部分答案,却非你的,你可以想一想你下山之后所发生的事,也许就有自己的答案了。”
听秦斫这般说道,元夕想了许久,脑海中将下山之后自己所经历的事都想了一遍,也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只好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见元夕拧着眉头不说话,秦斫笑笑,随口说道:“可曾听过太史公说的那句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元夕点点头,“语出自《货殖列传》,原文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力往’。”
然后问道:“大师伯,您这是要考校我的学问吗?”
秦斫看着元夕那紧张兮兮的模样,不禁莞尔,“怎么?莫非是你学艺不精,怕师伯问不成?”
元夕吐了吐舌头,“我是怕丢了师父的脸~”
“你若成竹在胸,又岂会怕落了师弟的脸面?看来是师弟这位先生当得不太称职啊~”
秦斫故意说了这么一句。
“不是,不是,师伯尽管问就是了,就算弟子答不上来,也是因为弟子顽劣,而非师父之过。”
煮鱼的汤罐还在咕嘟嘟地冒着小泡,手中无酒的秦斫端起了汤碗。
元夕见状,忙放下手中的酒壶,将秦斫的汤碗接了过来。
接过汤碗,秦斫喝了一小口,点点头道:“这汤,真是越熬越浓啊~”
正给自己盛汤的元夕随口应了一句,“是大师伯您的手艺好!”
“哪里哪里,比起你二师伯的手艺来,可差远了!”
再喝一口鱼汤,秦斫又问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是也不是?”
正喝鱼汤的元夕悄悄地翻了翻眼睛,然后笑着说道:“圣人所言,自然是了!”
“既然如此,那治大国岂不是如煮鱼汤这般容易了?”
看了眼还在昏睡的成是非,元夕突然有些想笑,想来能成为大师伯的弟子,小非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将碗中的鱼汤一口气喝光,元夕咂咂嘴,眼珠儿转了转说道:“治大国如何,弟子不敢妄言,不过这烹小鲜,弟子虽不擅此道,却也自己为厨多年,倒是能说上几句。”
“哦?那你且说说看!”
秦斫笑笑,以师弟的秉性,想必隐居的这些年里,烟火气都只落在眼前这个孩子身上了吧。
“这做饭一事,看似简单,却非易事,能做熟,是一个层次,而做好,则又是另外一个层次!”
“不错!做熟或以裹腹,可这做好,可就不单单是吃饱这么简单了。毕竟生而为人,我们所追求的,可不单单是活着这么简单。”
秦斫随手抓起一根树枝,轻敲煮鱼汤的瓦罐,接着说道,“何谓国?又为何要治国?一个人活着逍遥又自在,无拘无束,为何有那么多人会认同国的存在?”
“相比这茫茫天下,我们个人的力量,还是太渺小了,纵是有以一挡百之力又能如何?在山洪面前,不还是只有逃命的份儿?”
元夕似乎有些明白秦斫说这些话的意思了,他想了想,然后问道:“可是大师伯,虽然师父教我学问,授我武艺,可那庙堂之高,离我甚远,就算我有凌云之志,也未必能得偿所愿吧?”
秦斫看了元夕一眼,反问道:“你下山才多久?就得到了一城守将的赏识,给你实权,甚至连自己的宝贝女儿都舍得许配与你,你更是与巴州王世子结为异姓兄弟,这般看来,这庙堂对你而言,高么?”
元夕面露苦笑之色,“大师伯,您可别挖苦我了~”
“非也,吕一平与范立业之死,乃是命数,亦是劫数,元夕,不知道你师父有没有对你说过这样一句话?”
“大师伯,是那句话?”
元夕瞪大了眼睛。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元夕摇了摇头,“师父没说过!”
这回轮到秦斫苦笑了。
见秦斫神色似乎有些不自然,元夕问道:“大师伯,怎么了?”
秦斫微微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意外罢了,不过你现在知道这句话也为时不晚。”
说完,他正色道:“元夕,你且听好了,这句话,乃我玄一门祖训,是每一个门内弟子需牢记在心的一句话。”
见秦斫这般严肃,元夕也认真地说道:“大师伯,我记住了!”
“嗯~”
秦斫点点头,“下面接着说方才没有说完的话,元夕,你是如何看待太史公那句话的?人追名逐利究竟是,还是不是?”
“是!”
元夕回答得如此干脆,着实令秦斫有些意外。
“哦?你且说说看!”
“这与吃饭乃同理,世间生灵,活下去乃生存之根本,而活下去这个想法,在我看来,就是最根本的利。”
秦斫微微颔首,“说得不错,继续说下去!”
“啊?还要说?可我已经说完了啊?”
见元夕一脸懵的样子,秦斫不禁开怀大笑,“说完了?好,说完了好啊!哈哈哈~”
笑过,他再问道:“是不是你认为,吃馒头是利,吃肉亦是同理,并无什么区别?”
“嗯,大约是这么个意思,不过也不尽然,其实我也能知道古之圣人为何会说出‘饱暖思淫欲’这样的话来,可我认为,即便是‘思淫欲’也未必就是坏处。”
“你这说法却是新颖,小心被那些读书人听了去,用口水淹死你!”
元夕咧嘴笑笑,拍了拍胸口说道:“我才不怕,畅所欲言总好过道貌岸然,单说平南城那松竹馆,可是他们读书人最爱流连之地,话说得再好听又有什么用?”
“好小子,这话师伯爱听!”
含笑冲元夕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元夕嘿嘿笑了两声,接着说道:“远的不说,就说我自小长大的王李庄,庄子里的大伯们,谁都不会嫌家里的地多,宁可自己多受些累,也想多打些粮食,不是他们能吃得更多,而是他们可以用多余的粮食,从赵大伯家中换些猎物回去。再说到赵大伯,他打了两只野兔,就够一日的口粮了,可赵大伯每次上山,哪怕涉险,也要多打些猎物回去,其实就是为了跟乡里其他人家换些自己没有的东西。若是想去镇上打些成色好的酒回来,那就需要更多的粮食,或是更多的猎物,当然,也会受更多的累。可赵大伯端起酒杯那一刻的喜悦,远比他每日能够吃饱饭要大得多得多。”
“这些道理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也不是,因为师父对我说过,交换,才是这世间最为公平的得到的方式。”
“如此说来,你师父是不是还对你说过,所谓‘士农工商’这也是一种偏见喽?”
“嗯,师父的确说过,而且师父还说过,那些读书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语来,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偏见,众人皆该平等,何以要分个高低贵贱出来?”
秦斫沉默了,元夕的这种说法,又或者说他那位小师弟的想法,无疑是绝对离经叛道,哪怕他是玄一门的弟子,哪怕他是霍星纬的儿子。
因为他知道,只要有皇权存在,这世上就不会存在所谓的众人平等。
有些话,再谈不下去了。
是不是元夕,可不是他秦斫说了算,不过在他看来,元夕很不错,真的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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