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南京,南京。第2/3段
会不会是这样?一个人越注意一件事,就越会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是不是也有点这样?其实,我就很在意弦弦呀。他还在的时候我就很在意,他不在以后我更加在意,越来越在意。可他还在的日子里,我对他一直不怎么好吧,老是故意气他欺负他,也许我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他的在意?真蠢。我应该对他更好一点。
但学学为什么这么在意死不死的事情呢?他明明健健康康的,家里人也都过得很好……
也许只是我离他的生活太远了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我们谁不知道南京大屠杀?可日本人为什么要屠杀?他们是怎么屠杀的?多年以前,作为首都的南京在地狱般的日子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被杀害的同胞叫什么名字?是怎么生活的?有太多事情是我们这些小孩不了解的了。正因如此,我们今天才要来到这里,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看着走上讲台的人,听着他们穿透历史烟尘的话语吧。我们不能遗忘这段历史,就像我们不能遗忘自己的记忆。要是我忘记了弦弦,我就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哥哥。同样,要是我们忘记了过去,只把它当成漫长时间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石子,看到了就踢开,那也是没有良心的。那都是生命,人的生命。它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我们能真正接触并复原历史吗?我听到正在发表演讲的人谈到了一位学者,她就是研究南京大屠杀的,写出了书,成果卓著,很了不起。
可是她自杀了。大家现在在怀念她、纪念她,但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2]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问黄老师。也许他能解答我。在我看来他懂很多东西。可是我沉默着,他也沉默着,所有人都在沉默。这是礼貌。我明白,不能在别人说话时插嘴或窃窃私语,但我真的好想知道。
是不是她真正接触到了那段历史,看到了那种黑暗、暴虐、残忍,那种人无法承受的罪恶?就像一个围着炉火的人,只能把手放在火边烤烤,不能真正把手伸进火里,不然手就要被烧焦。或是一个往湖泊深处慢慢走的勘探员,走得越来越深,就越来越了解湖泊的水质,但最终会被冰冷的湖水吞没?我不清楚。
有四位老人走上了台。颤颤巍巍,远远望去,他们的面容好像老去的树木。工作人员帮他们搬来了椅子,但他们没有立即坐下,而是不约而同地对满场的人行了一个军礼。他们的手在颤抖,胳膊勉强地抬起,像一段干枯的树枝,礼敬得也不是那么笔直标准,但他们非常努力了,沉重的岁月一定在他们的身体里注入了铅,但仍未使他们忘记自己的身份。一定是军人,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军人。[3]
我下意识地望了望身边的人,我的三位伙伴,还有黄老师,大家都像是个小孩,准备慢慢地、专注地听年迈的老人讲述过去。日本军队的装备很精良,有飞机、坦克和舰炮,无休无止地轰炸,阵地上一片火海。老人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只能挖战壕,躲在里面,等敌人靠近了肉搏。晚上睡在战壕里,没人敢合眼,没人能合眼。
我那年高二。另一位老人说。他说出自己学校的名字,我们全无反应,那所从未听说过的学校与我们似乎毫不相干。黄老师却调过头轻轻告诉我们,那是我们学校的前身。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位台上这位话音沙哑、面如木刻的老人是我们的校友,或者说是我们的前辈。我们与他竟有着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关系,穿越了七十多年时光仍没有断裂的关系。在暗无天日的轰炸中,我们的学校曾被夷为平地,只剩两根孤零零的柱子,矗立在漫天的硝烟与战火中。
想来也是神奇,我们今天的校园何其之大。尤其是市郊的新校区,它大到我们总抱怨它太偏僻荒凉,空荡荡的。它是那么齐整好看,教学楼实验楼体育场应有尽有,以至于我们完全无法想象它曾经只剩下两根柱子。
不只是我们学校,在战争中被摧残的校园远不止我们一所。“敌能毁之,吾能复之。”老人谈到一位校长说过的话。我们生于南京的前辈不久便投笔从戎,加入军校,接着是去保卫长沙。一个连里有50多位同学,打了一仗,牺牲了37个。[4]
“我们一个班也才40个人出头呀。”闫羲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念叨着。他的伙伴揉了揉他的肩膀。没错,我们一个班有40多人。要是有一天需要我们去打仗,去保卫国家,一场仗下来,是不是一样会只剩下几个人?我偷偷望了米乐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我。于是我将胳膊递过去,他用力抓了抓我的小臂,有一点疼,给我的脑子灌进了一股真实感。我们都是活着的,在这个明亮的大厅里。
要是真的只剩下几个人,我能活下来吗?米乐能活下来吗?不知道。我运气不会那么好吧。简直像40几个人闭着眼睛抽奖,我抽不到那几张彩票的。可是抽不到,我就会死。而讲述故事的这位老人,他是自己决定离开校园奔赴沙场的,也是自己决定置身于牺牲远多于幸存的战斗的。他活下来了,但更多的同学在七十年前就永远地离开了。
或许握着枪站到战场上那一刻,人就是英雄了吧。战争远不是我们在电影或者游戏里看到得那么简单,它给我们带来的威慑太远太弱了,远到我们似乎忘了它的残酷。然而世界上并不是每个国家都是如此,有多少和我们一样大的孩子在我这个年龄已经碰过枪了呢?我不晓得。这不是一个应该摸枪或者应该考虑牺牲的年龄,但有时是没办法的。有那么一瞬,我想象到了七十年前的我,想象到了我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巷里,或者一片烧焦的土壤上。也许七十年前就有一个像我一样的男孩子是这么死的吧。我不清楚,只想对米乐说,你再用力揪我一下吧,好告诉我,我活在现在,活在不需要突然就死去的时代。
可还是有人突然就死去了呀。
但最终会被冰冷的湖水吞没?我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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