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幸福吗?第2/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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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了那个姐姐身边,问,哪一个。矮的,她说。

  我应该是预感到了什么,努力地想把米乐遮到我的背后,就像那次在更衣室里遇到猫头鹰。那回是他主动躲到了我身后,但这回没有。他站直了,就立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是害怕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这个选择是如此勇敢,以至于我更加确信他没有做任何坏事。

  男人走过来了。他这副打扮很文雅,长风衣配上细框的眼镜。或许可以讲讲道理的。我是不是太紧张了?他要是问我怎么回事,我该怎么称呼他?得说“哥哥”吧,这样更有礼貌……

  啪。

  这声音清脆而沉闷,打响的那一刻我怀疑自己听到的是千里之外与我们毫无联系的震颤。他没有说任何话,一个巴掌抡圆了狠狠打在了米乐的脸上。这动作太快太突然了,在游戏厅闪烁的灯光里,我甚至有过一瞬间会怀疑这一幕是真的还是假的。而米乐什么话都没说,一下疼都没叫,只是捂住了半边脸。这居然是真的。大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又听到了耳光的声响,比刚刚的声音更沉。大概是米乐低头捂着脸,他的巴掌有一部分糊到了头发上的缘故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控了。应该没有。虽然身体的反射赶在了脑子前面,但我还是明确知道我当时是想阻止他再碰米乐,然后尽量把他们隔得远一点。被我推开以后,男人的反应倒是比我激烈,也许是他发现有人在这场不容置疑的正义判决中提出了反对意见,也可能是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孩用胳膊挡开他的巴掌,让他成人的自尊受到了挫折。他的攻击目标变成了我,我挨了几拳,落在脑袋和肩膀上,声音不大,仿佛有人用脚轻轻踢了踢盛满的水桶。被打的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好像有什么潜藏在身体里的东西被拳头给敲出来了,他越打我,越骂我,我越清醒,清醒到我无比确定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想干什么。说实话,他打人的水平真差,力气根本不够,体力又跟不上,还不会用脚,真不如我弟弟。(弦弦打我向来是手下留情的,毕竟挑事的基本是我。)在挨了一会揍以后,他明显累了,却没让我疼到动弹不得。他喘着气,还向我挥拳,似乎没在对象面前(应该是这种关系吧)把我打哭打倒让作为男人的他恼羞成怒了。而这次我抓住了他的胳膊,两只都抓住了。四根胳膊在空中扭曲地对举着,活像两只亮出钳子的螃蟹。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扭胳膊真是丑陋不堪,我都能想象到大家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我们。我们当时肯定是龇牙咧嘴、怒目而视,简直就是两只喘着粗气、面红耳赤的公鸡或猴子,根本就是两个小丑。太丢人了。要是谁以为打架斗殴潇洒帅气,我准会觉得这人不是脑残就是神经病。

  你他妈是废物啊,那个姐姐的声音唤醒了男人对于打架的记忆。他终于想起来上腿了,而且一点都不留情。我以为他真不会用脚呢,这教训来得太惨痛了,因为他踢的是我的裆部,我没有防备。结果就是我瘫在地上了。米乐先前还在一旁愣着,我倒下以后马上扑到了我身上,用后背遮着我。我感受到他全身上下颤抖了一下,背上或者屁股上一定是挨了一脚。然后我就听到有人上来劝了,说行了够了好了可以了。男人不依不饶,说我们两个有人养没人教,家长不教我们怎么做人,社会就会来教的。我似乎真听见有人在给他叫好了。

  不过,他教育我的时间用得实在有点多呀,比我想象得长多了。

  男人像征服者一样高昂脑袋,护着那个姐姐走到了趴在地上的我们身前,厉声问我们是哪个学校的,家长是谁老师是谁,手机号码全都报出来。米乐只是小声地回答了我们是一中的学生。那个姐姐哼了一声,环视一圈,对大家说看看,到这个份上了还想炫耀学校。

  他们继续索要我们老师和家长的联系方式。谁都没吭声,那个姐姐就接着骂,我趴着喘气,竭力从疼痛中缓过来。可她的话太粗鄙了,气得我五脏六腑都硌得慌。我从来没想过世界上有这么多骂人的词,能在把你的家人全部无差别地问候一遍以后再集中到你身上实施爆破。这种恶意蔓延的话语比拳头更能伤害人。在过去,我有次在饭桌上说了句脏话,还没说完就被爸爸用筷子底狠狠敲了两下嘴。那时我才四年级吧,当场就疼得哭了。弦弦给我递餐巾纸,爸爸让他别管我。妈妈也没向着我,对他说别跟你哥哥学坏。之后我起码跟弦弦闹了三天的别扭——不敢跟爸妈闹,怕挨打。他一想找我,我就对他讲别跟你哥说话,他会把你带坏的。从那以后,我一听脏话就皱眉头,除了在球场上以外。剧烈运动的时候,人总要有点宣泄和释放,只要不对人,那些话是没有任何恶意的。打进一球或者错失良机后,连穆淡和明明这样平时非常非常礼貌的小孩都会憋不住说上一两句。教练是默许我们在球场上偶尔爆粗口的,在场外她肯定不答应。

  要是我有明明那么高,或是像穆淡那么壮,那个男人或许就不敢对我们拳打脚踢了。而他现在全然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高高矗立在我们面前,宛如一尊伟岸的雕塑。他的战利品是那个姐姐对我们行使语言暴力的权力,我们站都站不起来,倒在地上任由她辱骂。而旁人也被她的义正言辞吸引住了,是的,我们渐渐开始成为熊孩子、变态和未来的强奸犯了。店员们在阻止围观者向我们这里靠,可能他们是想保护我们吧。我不知道。我突然有了种会被人丢石子或者烂菜叶子的感觉。我们俩简直是在被示众,就等着被问出个人信息来,相当于验明正身。接着就可以押赴刑场了?可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我好点了。”其实并没有好多少,米乐十有八九能从我虚弱的语气里听出来。只是下面的确没那么痛了。他冲我点了点头,我才看清楚他早就哭了。他站起来去辩解,说自己没有性骚扰,可他是边说边哭,说的话都连不成一句,三两下就被那个姐姐的骂声给打断了。兴许是我们实在太可怜太无助了,围观者里有人开始替我们说话。这更激怒了他们俩,仿佛太阳东升西落这样不可更改的规则受到了挑战。男人猛地一把揪住了米乐的衣领,把他从地面上拎得几乎悬空了,黄色的皮卡丘们在透明的背包里颤抖。大家忙来劝,让他先把米乐放下来。我挣扎着想站直又颓然坐下,感到自己身体的沉重,比最初更深切体会了那一脚的凶狠。男人依依不饶,米乐的小鞋子还是悬着的,连踢蹬的挣扎都没有。

  我需要一次机会,我也只有一次机会了。我像个手里只有一发子弹的人。我不能再让米乐受任何伤害了。我必须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在混乱的人丛中。天花板上的灯光在我眼里挤来挤去,它太强烈了,每个人脸上似乎都浮现出了阴影,像镜子里昏暗的影像。皮卡丘们发出了紧张不安的骚动。我觉得天门洞开,向下倾泻着大火。我全身都绷紧了,手紧紧握住枪。枪机扳动了,我摸着了光滑的枪柄,就在那时,猛然一声震耳的巨响,一切都开始了。我甩了甩汗水和阳光。我知道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而在那里我曾是幸福的。[1]

  这样的动作我此前看到过,但从没做出来过,希望往后再也不需要做了。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后,没人注意我。我把自己甩出去,亮出了鞋底,径直踹向了那个摩拳擦掌的人的支撑腿。他在一声惊呼后重重摔倒,米乐也跌倒了,而在此之前我已经躺在地上了,脸上露出满足、幸福而又狡猾的笑。在球场上,这会是一次极其恶劣的飞、怒目而视,简直就是两只喘着粗气、面红耳赤的公鸡或猴子,根本就是两个小丑。太丢人了。要是谁以为打架斗殴潇洒帅气,我准会觉得这人不是脑残就是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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