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真相第1/3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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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蒲云吓坏了。后来他告诉我,开门的一刹那,他以为我是上门来跟他绝交的。我准是露出了一张极为难看的脸,恐惧与恼怒在上面相伴相生:真相不断逼近的恐惧使我愈发明显地知道自己受过蒙蔽与欺骗,因此十分恼怒,而我又用这种对朋友肆无忌惮的恼怒来遮掩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安。

  尽管知道来者不善,他还是让我和阿华进了家门。他爸爸妈妈都在,看到他们,那张丑陋的脸倒是稍稍收敛了一些。我们俩规规矩矩地喊了叔叔阿姨好。他们家很高,在二十二楼,有扇很大的窗户,白茫茫的光整片整片地透进来,把客厅照得有些恍惚,仿佛候机室或者图书馆顶楼,或是其他什么接近云的地方。蒲云的妈妈从窗户那里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就像从窗外的云里走过来一样。她说我好几年没上他们家来过了。我有些迷惘,自己似乎从没去过蒲云家,弦弦倒是去过几次。她或许是把我当成了弦弦。但他们一定早就知道弦弦不在了。我弄不明白。可能是她真的误以为弦弦又回来了吧。要是我能代替他来蒲云家玩就好了,哪怕只在这里呆一会。

  我不是来玩的。进了蒲云的房间,他拉着我到他的床上坐下。他的卧室不比我的大多少,同样井井有条。他应该是自己收拾的,我的嘛,之前是靠弦弦的整理,之后则是妈妈一直在默默打理空荡荡的它。坐下以后,我有点手足无措,但很快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我说了。他听了以后望了施振华一眼,我描述不出那种眼神,或是失望,或是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他好看的小眼睛像内部碎掉的玻璃球。阿华则同样回应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我控制着自己,没发出能让他爸妈听见的大喊大叫。但我表现出了决绝的态度:现在、立即、马上,你要告诉我弦弦离开的真相。我知道真相的存在了,而且知道你们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们必须告诉我。真是奇怪,我早就知道我在被欺骗了,可直到今天我才如此斩钉截铁地逼问我的朋友。大概是我意识到了他们会松口,同时,我也清楚,很难有第二次接近真相的机会。偶然之间,我触碰了它,必须拼尽全力抓住。否则日后我会又一次在无穷无尽的生活里忘记它,别人也会又一次把谎言披到我身上。在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结果就是蒲云被我弄哭了。他没哭出声,光是擤鼻涕和擦眼泪,他把房间里的抽纸抽完了,又不敢出去拿,只好用袖子胡乱地揩。我再次把自己的朋友弄得一点尊严都没有,同样地,这种恶劣的行为也让我失去了自尊,变成了被情绪牵着走的动物。也许现在这个世上只有我能让蒲云这么难受,要一边抹着脸一边断断续续地讲他知道的一切。我变成了逼供者,一点点挤出他知道的东西。

  蒲云没有说上太长时间,正如他在采访里讲的,他了解的很有限。阿华更少。总之就是弦弦不是死于我早就知道是谎言的心脏病,而是一场意外事故,和高空坠物有关。蒲云告诉我,赵蕤目睹了全过程,但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跟任何人说一点细节。此外,我的姐姐和他们三个有过一个约定——统一口径,告诉我弦弦是死于心脏病而非意外。当年的蒲云不愿意说谎,也不敢面对我,整整两周没来学校上课,后来被调到阿华他们班才算完事。

  我耐着性子听他倾吐完所知道的全部内容,脑袋冒着烟,浑身不断打着寒战。已经是五月了,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既惨白又黑暗的冰窟窿,在被烈火炙烤。我没有再顾及蒲云和阿华红了的眼睛,掏出手机来拨通了赵蕤的电话。他没接,在微信上告诉我他在补课。我问了他补课地点和下课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对他俩说要去门口堵他,说完便转身出了门,应该是非常礼貌和冷静地对蒲云的爸爸妈妈说了再见,仿佛无事发生,但那张冷淡无神的木头脸或许骗不了谁,更何况我的两位朋友脸都没擦干净就追上了我。今天真是我这辈子最丑陋的一天。不,不是。我逼着弦弦去给我买手套的那天比今天要面目可憎许多,而且它带来的后果和罪恶早已洗刷不了。

  两年半过去了,我又做出这种事来。从始至终我都是个自私到底的小丑。

  “大哥,待会儿蕤哥出来,你能不生他的气吗?”

  赵蕤在一所门卫都没有的老小区里补课。单元楼像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修建的,墙皮零零散散地剥落,楼房打着坑坑洼洼的补丁。道路两侧的杂草没人打理,无节制地生长着,爬上了生锈和废弃的运动器械,似乎想将它们永远地覆盖。两条黄狗胡乱地吠叫着,边追边逃,最后一只吐着痉挛似的舌头撵上了另一只,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停滞在小区门口。我们找到了一张还没有沾满黑白色鸟屎的石凳,默默坐下,背后是一副暗淡无光的宣传招牌,写着名人名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落款是诸葛亮。[1]

  我没有回答蒲云。

  “大哥,我知道骗人是不好的。没人想骗你,也没人想伤害你。”蒲云轻轻拉着我的袖口,天然卷的头发下两只小眼睛正眨巴着,像在祈求,“你要是想打人的话,打我就好了。别打蕤哥。”

  “我为什么要打人?”

  自然是不明所以。自己从来都不喜欢打架。我承认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很恨赵蕤,尤其是那两年里。但跟他在同一个球队里呆了大半年,我好像没那么讨厌他了。今天我也只是想从他身上挖出过去的真相,这种强烈的渴望与冲动确实有种暴戾感,难免让蒲云误以为我怒火中烧,准备狠狠打他一顿。可我做不到的。要是真想打人的话,我最想打的是自己。但我也不能随便打自己,会有人难过的。

  我到底能做什么?

  “我就说嘛。佩韦早说过了,再也不会打人了。”

  “啊?”我有些诧异,“你是说那篇检讨吗?”

  我当时似乎写的是“下次再也不敢了”,没说打人不打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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