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遥远的相遇第3/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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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准,那个时代的人没得选。我要是生在当年的奥地利,可能就是个坏人,很坏很坏的坏人。才懂事,脑子就被人弄坏了。卢卡呆滞地望着那张我不想再看的照片。

  还是现在好呀。米乐说。不打仗了。

  妈妈家有过坏人,但妈妈的曾祖父绝不是。他是**,这没错,他那帮同事没几个不是的。正是因为如此,他在战后找不到工作。没有吃的,为了让家人活下去,他离开了家,没有回来,死在某个没有人记得与发现的地方,这事是我在翻照片时听外祖父讲的。我很喜欢听家里人讲过去的故事。那些日子我没有经历过,但只要老人们一讲,我就感觉它们像电影似的一幕幕打在我的眼前。过去的事没有过去,我和它们还有一点联系。我想伸出手来抓住它们,不让它们溜走。来中国,其实也是想找一找我的亲人生活过的痕迹。踩在他们的脚印里,或许能感受到他们的灵魂。他们不只是我出生以后见到的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也不只是教堂的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或是连坟墓都没有的失踪者。他们是活过的,是我的亲人,我想找到他们。对不起,我讲得太远了。妈妈的曾祖父在南京工作,追随一位叫约翰·拉贝的先生,虽然只是个小伙计。他们都加入过**党,但他们没害过人,一个都没有。当时日本人在南京城里杀人,乱杀人,见人就杀,他们和许多其他国家的人一起给难民们建了避难所,他打下手。他们没能保护所有人,但他们也保护了一些人。大家都不过是宏大历史里的一颗小小沙砾,也许能做出一些事,也许遇到一点点问题就无能为力,他这一辈子保护过中国人,保护过犹太人,也保护过自己的家人,可惜没能保护住自己。听到他的故事,我就有点想来中国,想看看他工作过的地方,想见见那些可能见过他的人——应该还有这样的人。在奥地利,我偶尔能看到一些汉字,或者吃到一点中国菜,每到那些时候,我就突然想到我的亲人和这个遥远的国家有联系,一直都有,我一定要亲眼看看。[1]

  你现在已经到了。我说。陡然觉得卢卡和我很像。我们都很喜欢拾破烂似的去捡一些碎片,想把过去的时光拼成一幅画。是的,过去的事没有过去,像日复一日穿透玻璃的阳光,仍与我们保持着联系。只是,卢卡拼了很久很久,始终在画外,而我在画里。

  是呀,我已经到了。他说着,相簿也到了下一页。那是他爸爸家的相片。爸爸家的第一张照片是卢卡曾祖父的,在一个乡下小城,一个小脸脏脏的男孩恐惧而又木讷地望着镜头,手似乎是骨折了,徒劳地悬吊着,头顶着发旧的皮帽,怯生生地站在挂着冰棱的房屋下,身旁还有个拿着滑雪板的男孩,比他稍大一些,脸干净不少,在努力地微笑。那是曾祖父的哥哥。卢卡说,曾祖父的爸爸是塞尔维亚人,妈妈是捷克的犹太人,他们都没能在尘封的历史中留下一张照片,曾祖父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记得不甚清楚。战争期间,他们一家人辗转流浪,在巴尔干半岛的战火中走啊走,在不再平静的地中海上飘啊飘,最后躲到了意大利的乡下。能抵达意大利的只有兄弟俩,他们被亲戚收养了。父母在流浪中和他们失去了联系。可能还活着,但现在肯定也不在了。更可能死于燃烧的战火,或者某个被人遗忘的集中营。后来,哥哥也死了。生病,没法治。只剩下曾祖父一个人了。也许,我是说也许,我生在过去,生在爸爸家,我同样没有选择,只能跟着他们流浪,在广阔的欧洲大地上找一个能活下去的角落。我想过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两个卢卡。一个是栗色头发的,一个是绿色眼睛的。棕色头发的卢卡失去了亲人,四海为家,孤零零地逃跑。绿色眼睛的卢卡加入了希特勒青年团,提着一杆枪,追杀着那个逃跑的自己,找到了他就毫不犹豫地打死,然后吹吹枪口冒出的烟,孩子的脸上露出一副胜利的笑容。

  别胡思乱想了。米乐揉了揉他浸在阳光里的头发。或许烫烫的。

  也对,只有一个卢卡。要是在那个时代,我不在逃跑,就在杀人。一枚抛出的硬币,完全不同的正面和反面。抛到哪面,我就成了和另一面截然相反的人。

  说说你爸爸妈妈的事吧。或许是感觉有些压抑了,米乐主动换了话题。

  好呀。卢卡又将相簿翻了一页,照片上终于有了丰富的色彩。一对青年男女正行走在海滩上,男子的胸前别着一朵鲜艳的红玫瑰,女子戴着墨镜,长发在海风中飘飞。远处的大海波光粼粼,正在静止中摇晃起伏。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卢卡的脸露出了红扑扑的微笑,声音也轻柔了许多。曾祖父最后从意大利被赶到了阿尔巴尼亚,祖父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他在中国工程师帮助修建的房子里度过了童年的尾声与青年的时光,尽管至今未能来到中国,但祖父仍能记得在阿尔巴尼亚的岁月里与中国的缘分。之后他经历了一次大地震,又是中国人和他们一同重建了家园,卢卡的爸爸也曾在新建的公寓楼里成长。再之后,他们举家离开了阿尔巴尼亚,去往意大利,仿佛在半个世纪里兜了一个大圈,回到了先人逃亡的地方。卢卡的爸爸读了大学,成了医生,在热那亚的海滩上遇见了一位记者。他们从相识到相爱,最终成为夫妻,丈夫跟随妻子前往维也纳,一个有栗色头发与绿眼睛的男孩诞生了。而他现在穿越漫长的天空、海洋与大地,来到了中国,坐在我和米乐面前,缓慢地讲述着还没有被忘记的故事。

  “卢卡,你们家的事实在是太有趣了,应该写成一本书的!”米乐不禁摇了摇卢卡的肩膀,“你爸爸妈妈能认识可真不容易,走遍了这么多国家,遇见了这么多人。只是听你这么讲讲,我就像读了一本厚厚的历史书呢!”

  “其实每个人的故事都能写成一本书吧。”卢卡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小脑袋,“你们家的一定也很精彩。”

  “哪有,我们家一辈子都呆在那个小地方,没什么可说的,不像你们家,一直走啊走,走个不停。”米乐耸耸肩膀。

  “可你不是走出来了吗?你们家的故事就从你这里开始了呀。”我伸手拍了拍米乐的屁股,他哼了一声。

  “一直在一个地方也挺好。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慢慢看就好了,总会有很多很多事的。只要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卢卡拉了拉米乐的手指,“米乐,你以后多问问家里的老人嘛。”

  别的不说,卢卡读米乐的名字是读得最准的。

  “我刚刚觉得很神奇。要是我们每个人都开始写自己家的故事,说不准写着写着就会发现大家的故事能合在一起,变成同一个故事。你的故事里有我,我的故事里也有你。也许世界没那么大。就像卢卡爸爸和妈妈家都跟中国有着联系。”米乐托着小下巴,像个分析案情的侦探,“其实我们三个也联系起来了呀,这是个新的故事了。而且,比原来的好呀,至上刻着的名字,或是连坟墓都没有的失踪者。他们是活过的,是我的亲人,我想找到他们。对不起,我讲得太远了。妈妈的曾祖父在南京工作,追随一位叫约翰·拉贝的先生,虽然只是个小伙计。他们都加入过**党,但他们没害过人,一个都没有。当时日本人在南京城里杀人,乱杀人,见人就杀,他们和许多其他国家的人一起给难民们建了避难所,他打下手。他们没能保护所有人,但他们也保护了一些人。大家都不过是宏大历史里的一颗小小沙砾,也许能做出一些事,也许遇到一点点问题就无能为力,他这一辈子保护过中国人,保护过犹太人,也保护过自己的家人,可惜没能保护住自己。听到他的故事,我就有点想来中国,想看看他工作过的地方,想见见那些可能见过他的人——应该还有这样的人。在奥地利,我偶尔能看到一些汉字,或者吃到一点中国菜,每到那些时候,我就突然想到我的亲人和这个遥远的国家有联系,一直都有,我一定要亲眼看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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