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分钟的黑暗第1/4段
到医院时是五点多,我直接跟着教练去了病房区。穆淡已经盖着被子躺在床上了,黄敏学和他爸爸坐在床边。单看他们父子俩的眼神,我就有点不寒而栗。事情可能比我想得要严重得多。
“检查做过了吗?”
他们三个都点了点头。黄老师说,具体的结果要明天才会出。
“我们赢下来了吧?”穆淡靠在枕头上,一点精神都没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可能想到不久前他还在绿茵场上奔跑,拼着命为我们打进了制胜一球。这赛季实在是太艰难了,穆淡的进球给我们带来了首胜,让一中人在三轮以后还能勉强告诉自己,我们仍然活着。
我十分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比零?”
“一比零。”
“太好了。”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把身体往枕头上靠了靠,“这应该是我最后一场比赛了,赢下来就好。”
“哪有?回主场还得靠你呢。”我说着,看了眼一旁的学学。他也伸出手拍打了一下穆淡露在外面的胳膊。可他只是淡淡地晃晃脑袋。
“跟周老师说过了吗?”教练问黄老师。老黄摇头,说穆淡不让讲。教练问为什么。穆淡说,妈妈这周去上海赛课了,不想打扰她。
一听这话我就好难过。为什么我的朋友都是这样的人啊?永远都是把事情憋着,一个人去承担。米乐是这样,穆淡也是这样。
“你这个小孩啊。”我觉得教练的嗓音都变了,她轻轻抚摸着穆淡的额头,又责难又心疼,这些老师都是从小看着穆淡和学学长大的吧,对他们知根知底。谁也没多说什么,似乎默认并尊重了穆淡做出的决定。
“谢谢你们今天来看我。黄老师、王老师、学学,还有队长……你们该回去了,家里还要做饭呢。”我知道穆淡现在肯定很不舒服,但他在尽力表现得状态好一点,并保持着自己长久以来的阳光和礼貌。
“再待会吧。不是挺好的吗?”老黄说。
“没事的,黄老师,真没事的。你们还有自己的事呢。我能处理好。”他努力把胳膊抬了抬,握出一个看起来还有点力量的拳头。但他笑得好吃力,连我都骗不过。
“爸,王老师,队长,你们都回去吧。我陪穆淡。”学学走到他的床边坐下来,“就像以前那样。所有的事我都能搞定的。”
“你作业还没写呢。”穆淡摇了摇头,幅度小到让人看不见,但他确实摇了,“回去写嘛。”
“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扯作业?作业有这么重要吗,能当饭吃?”学学的回答好冲,估计世界上没几个学生敢当着两位老师的面说这种话吧。他们没有责怪学学,教练还拍了拍他的后背。
“反正结果也得明天出,医生也下班了。等明天你再来嘛,好吗?”穆淡像是在哄学学,仿佛学学才是一个生了病需要照顾情绪的小孩。
“那个……”我挺久没发声了,突然有了种冲动,想提出一个更好的建议。他们都看向我,大概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我的存在。作为队长,我太沉默了。
“我作业写好了,家里也没什么事,今天我在这里陪穆淡一会吧?”
他们没有回答。我低下了头,用鞋子悄悄蹭着地面。
“也好。我还挺想和队长聊聊的。你们都回去吧,明天再见,好吗?”穆淡竟然答应了,两位老师也没什么意见,起身对穆淡说了几句好好吃饭、注意休息的话,便带着学学走了。我送他们出病房的门,学学在门后一把揪住了我。
“队长,全交给你了。”他的声音在发颤,有种近乎祈求的感觉。不,不只是他的声音,我看到他在我身前发抖,抖得让我起了错觉,医院走廊上通亮的灯光仿佛都在和他一同晃动。我骤然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学学正在把一件极为重要的任务交给我。
“放心吧。”我不由张开手臂,他没有犹豫地一把抱住我,勒得非常紧。他的额头撞到了我的喉结上,嗓子里冒出一股阻塞感。
“你答应我,明天我来的时候,穆淡是好好的。”
我应该不止答应了一次两次,直到他松开我乖乖跟黄老师回家去了。
这真的太不像我认识的黄敏学了,那个受伤倒在地上都能咬紧牙关不喊一声疼的小孩。他在病房里就快哭了,等他松开我以后,我才发现自己肩膀上湿了一块。他一定是不愿意让穆淡看见。不,这么说的话,学学还是那个学学。
我回病房了。穆淡有气无力地平躺在床上,眼睛半闭半睁。我在他的床前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不知跟他说点什么好。最终还是他先开的口,问了他下场后比赛的细节,然后又问了点米乐家的事。我一一回答,对话好像英语课本上的口语练习。他说什么,我答什么,没有多少情感,也不用怎么思考,就是单纯地说话。
饭点到了。病房里只有两个人,虽然空着的床上都有东西。在场的另一位病人是个姐姐,她孤身一人,绕过隔开病床的帘子时我们才见到她。她头发有点散乱,穿着病号服,对我们两个小孩露出了友善的笑,让我觉得她是个和善的姐姐。她走路一瘸一拐,好像是受了外伤。我有点想去扶她一下,但她不一会就走远了。
她是去食堂吃饭了吧。我问穆淡要不要去,他说想再躺一会。给病人送餐的餐车在病房外摇起了铃,于是我提议去买餐车上的饭。虽然可能没有食堂里的好吃,但能填饱肚子。他答应了。我就买了两份盒饭,拎回来后他问我多少钱,我说十五。他说他记住了,回头转给我。我把穆淡扶起来,靠到床头,再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支开。晚饭期间的住院区安静得出奇,偶尔能听到一些翅膀扑棱的声音。飞蛾又在撞击惨白的灯光了,这算是增添了一点生机吗?但并不是所有活着的东西都能带给人生命感的。我不喜欢这声音。穆淡在缓慢地嚼着青菜,医院餐车的青菜几乎是用水过了一遍就塞进盒饭里的,没有放一点油,倒也清淡得很,嚼起来竟挺有节奏感。变成盒饭的青菜是死了的吧?真奇怪,死了的青菜比活着的飞蛾更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吃完饭以后,我收拾了桌面和饭盒,重新坐回到床边,和穆淡面面相觑。我从他的眼睛里察觉出了无力感,那种属于病人的无可奈何。我自己生病的时候,弦弦老说我是一只小病猫。但我并没有这种无力,只是没有精神。或许是因为我知道我会好起来,很快就会回到健康人的世界。但穆淡的眼神不是这样的,这双眼睛里渗透着疲乏与倦怠,不只是疾病抽走了他的力量,似乎有别的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他的精神。我从没想过我会在穆淡的眼睛里看到这些,长久以来,他都是我们球队最阳光、球技最好、体力最充沛、身体素质最优秀的那个球员,每每为我们冲锋陷阵、摧城拔寨。他竟然会生病,会生这种让眼神变得如此无力的病。
硬汉也会倒下吗?
“队长,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他突然问。
“叫我柯柯吧。我爸爸是工程师,妈妈在单位做培训,相当于老师吧。”
“这样呀。我妈妈你认识的。你猜猜,我爸爸做什么?”他虽然还是有点虚弱,但或许是吃了饭,有点精神了,似乎很想和我好好聊聊,不再是你问我答。
“嗯……我猜你爸爸是体育老师?”
“不对。”他笑着摇头,幅度还是很小,小到让我有点想说你不用摇了,我看着好心疼。
“那就是足球教练?裁判?或者是运动员?不一定是踢球的,可能是长跑或者跳高,要不就是打篮球的?”我一连猜了好几个,想着总能命中吧。
“都不对哦。我爸爸呀,是警察。”他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没有摇头,而是伸出手摆了摆食指,随即缓缓地把胳膊垂下去,“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为了救人牺牲的,是烈士。”
“我很遗憾……”这话在现实中说出来一定特别别扭,满满的翻译腔,但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没人教过我,我大脑里想到的就是在哪本书或者哪部电影里看到的话。
“所以……我明白了,你为什么那么勇敢,那么关心别人。你爸爸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急匆匆地在说什么。长久以来,我以为我是身边所有小孩里(除了姐姐以外)唯一一个很早就失去了亲人的,所以总想着要找一个和我有类似经历的人,说不定能说点心里话。今天涛涛跟我说飞飞家的事时,我也很短暂地这样发愣过。那时飞飞走远了,要是他亲口对我说他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会是什么反应?不知道。但穆淡跟我说了他爸爸很早很早就牺牲以后,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像是挨了一次重击,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怪不得我们从来没见过穆淡的爸爸,也没听他或者其他人提起过。
“我很勇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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