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分钟的黑暗第3/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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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我姐姐不让我读。”

  他听了这话显然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但随后说了这本书里的一个故事。维特和他的朋友阿尔贝特骑马出去玩,阿尔贝特带着一把手枪,没装子弹。维特把枪要了过去,突然用它对着自己的脑袋。阿尔贝特吓坏了,把枪夺走,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问维特想做什么。维特说有什么关系,反正没子弹。阿尔贝特说,没子弹也不行,自杀是愚不可及的。维特不高兴,认为有这种想法的人才愚不可及,从来不考虑别人做某件事的意图就妄加评论。阿尔贝特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些行为本身就是恶劣的。两个人没法真正地交流沟通了。

  “我不明白你跟我谈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你是维特,我是阿尔贝特?好吧,就算是这样,你觉得我是个白痴,愚不可及,但我确实不能接受自杀。”我好气,浑身上下都有点打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想,如果我们要聊这个问题,你得先让我把我的想法说完,不要听了一点就打断我去发表你的意见,因为生病的是我。可以吗?”

  我答应了。

  “我想过,人到底有没有权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其实我想得可能跟你差不多。要是我有个朋友突然跟我说,他有自杀的想法,我的反应会和你一模一样,我会很生气地命令他,让他好好活着,接着讲一大堆阿尔贝特说过的话。我会告诉他,生命非常美好,亲人和朋友都很关爱你,自杀是愚蠢的、自私的,你要想想,如果你死了,你的父母会多伤心,朋友会多难过。没有天堂地狱,人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你活得再难受、再痛苦,那终究是活着。柯柯,你是这样想的吧?”

  点头。

  “所以,你懂的道理我都懂呢。”

  “那你为什么还想要不要自杀?”我质问他,间或擦自己的眼睛。他把床头的纸巾递给了我。

  “我刚刚说了,这个病是一场噩梦。我以为我醒了,可它一直都在,没有远去。还记得初一,你们和我们踢班赛吧?那天你们生学学的气,认为他假摔,我来道歉。我骗了你们。我没有受伤,而是我身体非常不舒服。所以你明白为什么学学那天很想赢,说话又特别不好听了吧?他心情不太好。还有去年第一场比赛,踢理工附中,赛后我在厕所找到你,妈妈那天带着你们开读诗会。你走了以后,我躲在厕所里吐。”

  “可你为什么不跟你妈妈说呢?”

  “我得确认自己是不是又复发了。每过一段时间都要定时检查的,我都习惯了跟学学往医院跑了。之前几次不舒服,后来都没有确诊。在确认之前,我死都不能告诉她。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也没有以前那么好。要是我没问题,却告诉她我哪里不舒服,肯定会制造恐慌的。妈妈经不起我的病再次复发的,你明白吗?她这辈子过得太难受了,从小外公就去世了,结了婚没几年爸爸也走了,我又得了病。要是条件好一点,妈妈说不定能成一位作家或者教授呢。我拖累她了。”

  “你别这么想。你妈妈既然决定把你生下来,肯定是想看着你健健康康长大,去实现你的梦想的。”

  “要是没有我,她也许能过得更好吧,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吧。”

  “不。正是因为有了你,她才能好好地生活。”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呢?好像你才是周老师家的孩子。”他苦笑着,“没有人有权利替我妈妈说这种话。”

  “那你也没权利认为你妈妈没有你会过得更好。”

  “我真没想到,柯柯你是个杠精。”

  “你才是杠精好不好!我还以为穆淡很阳光很勇敢呢!”

  “我很勇敢吗?在得病以前我以为自己很勇敢,像爸爸一样勇敢。但这个病把我压垮了、榨干了,一点精力都不剩了。你以为我在二三年级时老感觉自己快死了是夸张吗?现在说出来是在耍帅吗?你没得过这个病,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可怕。不只是把家人都拖垮了,还有我自己的精神。每周都是做不完的治疗,我才十岁不到。你在十岁的时候见过病危通知书吗?第一行是姓名,穆淡。性别,男。年龄,10岁。然后是科别和床号。我记得可清楚了,下面是诊断以及病情危重情况。‘虽经医护人员积极救治,但目前患者病情危重,并且病情可能进一步恶化,随时会出现以下一种或多种危及患者生命的并发症’。怎么样?我都会背呢。它把所有可能让我死掉的状况全写上去了,然后说上述情况一旦发生会严重威胁患者的生命,医护人员将全力抢救,什么切开气管,按摩心脏。最后说目前的医学技术有限,尽管我院医护人员已经尽全力救治患者,仍存在因为疾病原因患者不幸死亡的可能,请家属予以理解。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吓到你了,对不起。说说治疗的事吧,一套流程走下来,大人都受不了的。就像是严刑拷打,或者宣判了死刑又不执行。人的意志是有限的,它会被一点点消磨干净。疼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每个器官都搅在一起。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最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痛苦在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哪怕是枪毙,犯人知道疼一下就结束了。而我根本不知道要疼多久。它一点希望都不给你。站着不是,坐着不是,躺着也还是疼。忍着也疼,喊出来也疼,有什么办法呢?人被疾病给彻底摧毁了,一点尊严都不剩下了,我不想让自己在妈妈面前龇牙咧嘴地哼哼,不想在床上翻来覆去、乱踢乱蹬,可我怎么办?在那一刻想到的就只是赶紧结束吧,赶紧停下来吧,我受不了了。只要能停下来,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都可以。你想,那些在革命中做了叛徒的人,先前不也有一腔热血吗?为什么严刑拷打之后,有的人连自己的父母都能出卖呢?就是为了少受点苦,不是吗?我不知道我十岁时的病痛和拷问比起来哪个更难受。但那种折磨太漫长了,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承认,我的一些想法是很自私,你也可以认为我懦弱、愚蠢。但是人的意志可能没有那么顽强,我就是普通人,就是个小孩。我说妈妈受不了我再复发一次,这是真的,当然也是一个借口吧。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自己没信心再来一次了。我之前已经尽了我在那个年龄所能尽的全部努力,即便看不到希望。当然,奇迹发生了。但人不能总是期待奇迹的。今天我又躺在这里了,这就说明那也不是奇迹,只是我多活了几年。就像一场梦,它现在醒了,我又回到了过去。我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好,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经受一次那种漫长的治疗。努力了也没用,事情还有可能更糟呢。最害怕的就是钱都花光了,妈妈被我拖垮了,我还是得死。我见过这种事,就发生在朋友身上。

  ”死亡的感觉像什么?你体会过吗?它就像一床棉被,盖住了你,你动弹不得,喊也喊不出口,它一点点覆盖你的身体,不断地下压下压,把你压到床里面去,压到大地上,凝固起来,变成一团什么都没有的肉,一种绝对的空白……”

  穆淡说这一席话时仍异常平和,脸上甚至带了一丝微笑,这就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平静吗?可怕的疾病来没完全覆盖到他的身上,但他明确知道自己这回逃不掉了。

  我必须说点什么,让他有信心接受治疗,有信心活下来。但除了说教以外,我还能讲什么?就像他说的,我没得过这种大病,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说那些无关痛痒的话。我讲再多都是容易的,因为面对病痛的是他。

  在无数个过去的日子里,我设想过,要是我能有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让我能把弦弦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做,甚至去牺牲自己。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离开的人注定没有重新出现在这片大地上的机会了。而今天,穆淡就在我的面前呢,死亡的阴影在三年后再次萦绕到我朋友身边,我似乎被给予了一次机会,去保护,或者说去救赎。我想到了鲁迅先生的那篇小说,和梅梅聊过后看的。一个垂老的女人问一个读过书的年轻人,人死了有没有灵魂,有没有地狱,死去的人能不能再见到。年轻人支支吾吾,最后逃走,当晚这位不幸的女人就死了。我好害怕自己会给出糟糕的回答。穆淡在等待我跟他说点什么,我可以说任何我想说的话,但我知道自己能说的话非常有限。而且,无论我在这个对无数人而言异常平凡的夜晚说了什么,它都会有相应的责任与代价,不管我能否承担得起,它都会到来。

  “可是……我们得打起精神来不是吗?大家给你写的信,还有学学弹的曲子,创造奇迹的不是这些东西吗?你能挺住的。我也会陪着你。你不是喜欢海明威吗?就像他说的,‘一个人可以被摧毁,但是绝不能被打败’。《老人与海》你肯定看过……”

  我正想说下去,他却笑着打断了我。

  “你知不知道,海明威最后用他的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得了太多的病,写不出东西,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妈的。我说了什么?简直是最最糟糕不过的回答。

  “你,你等我一下!”我慌忙喊着,仿佛在叫停一个把猎枪伸进自己嘴里的人。我掏出手机,发了疯地点着划着。穆淡一定在疑惑地观察我的行为。

  “我确实很喜欢海明威——可不只是因为他写了《老人与海》哦。我喜欢他的短篇小说,你看过《乞力马扎罗的雪》吗?有时我真以为自己是小说里的主人公呢。‘我们一定要尽全力。’‘你尽吧。我累了。’狱,人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你活得再难受、再痛苦,那终究是活着。柯柯,你是这样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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