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治愈及之后第1/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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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轻,小家伙,放轻松。”仰面躺在急诊室的床上,一旁的医生边轻轻牵着我的胳膊边安慰我。他越这么说,我越感觉自己全身绷得更紧了,或许是天花板太白了,它上面的灯光也太强烈了。颠簸着赶到医院的路上由于急刹车和减速带,我受伤的地方有过几次剧烈的反应,痛感让我畏惧一切与我的胳膊有接触的东西。我放松不下来,对疼痛的恐惧甚至大过了疼痛本身。

  “柯柯,我在这呢。我会陪你的。”黎彬蹲在我的右手边。上车后,他原本是想在江北找个医院及时“抢救”我的胳膊。但我说直接开到穆淡住的医院吧,于是我们不得不再简单地解释一下穆淡为什么住院:身体有点问题,在等检查结果。这个解释没有触及黎彬今晚的疑问,即穆淡突然来找他的目的。他们俩似乎默契地没有过多聊这个话题,可能是我疼得太令人揪心了吧,在车后排躺不了也坐不了,膀子始终被发动机牵扯着,每往前开一段就疼一段。我很努力地克制自己,没有叫出声来,只是哼哼。下车以后倒是好了些,我们让穆淡先回病房换衣服休息了,黎彬领着我去急诊挂号、候诊。拍了CT,医生确认我只是脱臼而没有骨折,这是今晚唯一的幸运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复位。

  “你好烦。你妈害死我了。”本就焦虑不安的我听到他的声音后更暴躁了。医生还是没有怎么动我的手,仍近乎检测地牵引着它,像个猎人在胳膊上寻找猎物。我做好了迎接疼痛的准备,但它迟迟不来,这让我的心吊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里。医生待会一用力,我十有八九得叫出来,说不定又要哭了,还全得被黎彬看到。这种必将到来的耻辱感使我沮丧而恼怒,没直接骂黎彬就是最大限度的克制了。

  “你胳膊太紧了,要不还是打个麻药吧。”医生小心翼翼地抬着胳膊对我说。

  “柯柯,你打吧,我来付钱,所有的钱都由我来付,好吗?”黎彬也在为医生说话。

  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好吗?说实话,受伤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它和生病没什么两样,旁人和病人或伤者是截然不同的,别指望他们完全理解你。付了钱,疼的还是我呀。没错,打了麻药是不会疼,但我听过一个说法,打麻药会伤脑子。我受伤的地方在肩膀那里,离脑子可不远。

  “不打,不打,坚决不打,死也不打!动手吧!”我本来是乖乖躺在床上,跟受伤的小猫差不多,一提麻药我就“垂死病中惊坐起”了,虽然我根本没有坐起来的力量:少了一只胳膊,起身和躺下都艰难和漫长了许多。但这个建议确实刺激到了我的神经,让我疯了似的拒绝,末了还来了句英勇就义时会说的话。现在想来,中二病晚期的可能不只是黎彬,我还附带一点医盲的反智色彩。

  “放松,你怎么这么激动?”医生揉了揉我的头发。

  能不激动吗?万一打了麻药,真伤了脑子,那就意味着我最害怕的一件事要降临了:失忆。失去记忆比自身的死亡更让我恐惧,一是因为死亡在当时离我本人还有相当的距离,二是过去的回忆对我来说实在太过重要。我觉得自己失忆过一次,就在弦弦离开我以后。最后的小学时光黯淡萧索,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找不到生活的目标,也记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我的童年裂成了碎片,无数的玻璃渣。或许我能想起一点东西来,但那就是一次次地把碎渣捡起来,扎得我满手鲜血,满脸泪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很多的力气,让自己能够一点点地拼凑好过去发生的一切,能够较为平静地面对和谈论已经发生的事。在我重新找回记忆以后,我不能接受再一次失去它们的可能。万一麻醉侵吞了我的记忆,我就再也不能真正感受到弦弦的存在、米乐的存在、我任何一个伙伴的存在,那是我的末日。伙伴们会作为一种常规知识,如中国的首都是北京、美国的首都是华盛顿这样知识被别人提起:喂,那个人是你的好朋友,我也是你的好朋友,我们曾一起踢过球,睡过同一张床,坐过同一张课桌,你现在知道了吧?而我弄丢了他们对我的意义。他们仍会爱着我,但对我而言,他们不再是独一无二的了,和街边善意的路人并无区别。也许我能用时间和生活重新找回对伙伴们的爱,但弦弦已脱离了我的生活。我好怕我忘了他,一辈子都怕。作为不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我和爸妈还有姐姐用自己对他的记忆延续着他仅存的一点点生命灰烬,即便熄灭了也还在燃烧,用我们的生命燃烧。我相信我一直在努力找回失去的时光,在找回那个存在过的他。如果我记不住他了,那这个勉强拼凑起来的形象将会有一大半瞬间飘散在风里,变成任何人都抓不住的一缕烟尘,永远消失。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遗忘,不记得是在哪看到的了,反正我宁可下辈子只有一条胳膊,都不要让自己忘掉任何人。

  不过,我要是真的只剩一条胳膊了,或许并不一定会这么想。

  “柯柯,别怕,不哭了啊。”黎彬从医生那接过抽纸,帮我擦眼角挂下来的泪水。好丢人,都还没复位了我就先把自己给搞哭了,而且还不是因为疼才哭的。黎彬才不管这些呢,在他眼里我肯定是给吓哭的。

  我闭上了眼睛,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他是用指尖在我的眼角那里轻轻地擦,使我回想起发烧的日子里弦弦或妈妈在我头上敷毛巾的过去。那时的我迷迷糊糊,通过感受他们轻微的脚步和在额头上细心的一拿一放获得安全感。有一回姐姐来我们家玩,我躺在床上听到她坐在客厅和弦弦聊天,她的笑声在高烧带来的混沌感中搅得我心烦意乱。她自告奋勇地给我换毛巾,然而她几乎是把毛巾甩到我额头上的,还没有拧干,渗出来的水滴溅了我一脸。那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垂死病中惊坐起”,要不是没力气,我非下床跟她吵架不可。要我说,她对我还不如对她家那只叫小白的兔子尽心。她还不服气呢。是弦弦安抚了我,给我换了条拧干的毛巾。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吧,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当时烧昏了脑子,记不得过去果然是件可怕的事。而我又把这件事重新提起,不知道会不会有损姐姐的形象也许我能用时间和生活重新找回对伙伴们的爱,但弦弦已脱离了我的生活。我好怕我忘了他,一辈子都怕。作为不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我和爸妈还有姐姐用自己对他的记忆延续着他仅存的一点点生命灰烬,即便熄灭了也还在燃烧,用我们的生命燃烧。我相信我一直在努力找回失去的时光,在找回那个存在过的他。如果我记不住他了,那这个勉强拼凑起来的形象将会有一大半瞬间飘散在风里,变成任何人都抓不住的一缕烟尘,永远消失。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遗忘,不记得是在哪看到的了,反正我宁可下辈子只有一条胳膊,都不要让自己忘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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