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破碎的泡影第1/4段
他大概已经醒了。但该怎么说呢?我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呆坐着。天晚了,寒意从十一月的玻璃窗外随暮色一点点渗入。今天下午穆淡在做治疗,我们也就没开直播。
也许我上场就不会是这个结果了。不,我不是在指责赵蕤,他表现得很棒。和新建的那场比赛,裁判吹响终场哨时,我望见他仰面躺在草地上,高举着两只握成拳头的手套大声呐喊。这是我们认识以来他最激动的一次。终于证明了自己,以首发门将的身份帮助球队取得了胜利。从初一到初二,快一年了,他才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机会。或许正是如此,在关键的第五轮比赛,我没有复出,将把守城池的重任继续托付给了他。
不对,是我太怯懦了吧。我当然可以说,姐姐三令五申,两个月内都不许我参加任何运动,否则就告诉我爸爸妈妈。(说来惭愧,我是生日过了一周后才回的家,那时吊带还没有拆。我拖拖拉拉,到生日前一天才跟爸妈说我不回去了。他们一定很失望,可能还会觉得我的状况又变糟了,想跟他们赌气。可我真不是有意要让他们难过的。我也不想受伤,不想让他们担惊受怕。)教练同样不同意我复出,说健康比胜利重要得多。米乐也是。但说到底,决定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不是没考虑过,还偷偷上网查了很多东西。如今看来,那时的我还很缺少判断的能力,看到网上的“诊断”便不禁吓得怀疑自己乱动一下就要被截肢了。其实,不只是那些充斥在手机屏幕前恐吓我要变成塞万提斯的话,一些脱臼的亲历者讲的故事也让我不寒而栗。“病友们”扩充了伤病的边界,在接触他们以前,你只知道伤病在自己身上的状况,而见到他们以后,便能获知伤病的极限和底线所在。同样的伤病因为程度的不同呈现出截然相反的状况,轻的人毫不在意,重的人要死要活。而受伤生病的人难免往坏处想,尽管我的胳膊早已没有太多感觉,那些触目惊心的故事仍让我想象着类似毒蘑菇的东西在我左臂上的生长。我察觉不到它们,却可能已被它们侵蚀。反复的脱臼会是一场噩梦,要是我的胳膊真的出现了习惯性脱臼,那我以后该怎么办呢?它可能在考试的时候掉下来,在骑车的时候掉下来,甚至会在我上厕所的时候掉下来。我要时刻担惊受怕,时刻小心翼翼。在伤病面前,人一点尊严都没有。总不能每次都要米乐帮我脱衣服脱裤子吧。他没这个义务。我才过掉自己14岁的生日,以后的日子应该还很长,就要永远拖着一条不听话的胳膊吗?
最终还是退缩了。保护自己毕竟是本能,但怯懦也是不能忽视的。谁不是扛着“不听话”的东西一直走呢?穆淡是,黎彬是,涛涛和飞飞也是。和他们比,我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吧。为什么偏偏是我享受了这种被照顾和理解的特权呢?
今天的赵蕤和学学让我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愧疚了。主场面对结琦中学,除了取胜外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赢下比赛,我们的积分会达到9分。如果能赢2球以上,或者以1:0与2:1取胜,我们就能占据相互交手成绩的优势。一旦取得这一优势,我们只需在最后一轮打平外校就能小组出线。把命运握在手里的机会到了,一切都取决于自己的努力,完全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教练延续了上一场的阵容,唯一的变数是用小七取代了卢卡。前十分钟波澜不惊,没人会想到,赵蕤在第十二分钟的出击彻底改变了比赛形势。他的进步有目共睹,这次弃门而出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准确地把球踢出了界,却被迎面而来的对方前锋撞了个满怀。跌倒以后,他扭到了自己的脚踝。按照规则,门将受伤要暂停比赛,直到他接受完治疗可以继续上场或是被替补球员换下。
可我们没有替补门将了。我们今年招新一个守门员都没招到。曾经我们能有三个门将,用不过来,想想都很奢侈。而我一伤,所有担子都落到了赵蕤头上,他身后就再没有人了。
赵蕤伤得并不算轻,校医帮他喷了好一阵烟雾般的药后向教练做出了换人的手势。能换谁呢?我没进比赛大名单,就算被换上了,球队在赛后会因为使用名单外的球员而被判0:3输球。早知道就应该让教练帮我报个名的,可到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主动站出来的是小七,他个子不算矮,身体动作也比较灵活,愿意客串守门员。教练同意了,并让卢卡去热身,准备让他换下受伤的赵蕤,顶到小七原先的位置上去。
但赵蕤被校医和队友搀扶着走到教练面前时倔强地摇了摇头。我歇一会,就一会,只要能上,我就一定回去。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甩了甩胳膊,脱离了扶着他的那几条胳膊。迈着倔强和坚毅的步子,一个人尝试着在跑道上行走。教练一言不发,没有换上卢卡。场上暂时是七打八,这是一场赌局。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了场下,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奇迹从赵蕤身上发生。
本不该是这样的。我的胳膊早就不疼了,就算不能当主力,也该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救场。而现在我除了呆呆望着赵蕤试探般的行走外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头微微垂着,咬紧牙关,目光如炬,像蹒跚学步的儿童,认真而努力。还记得那个儿时的童话吗?《海的女儿》,就是美人鱼。巫婆给了她变成人的药水,但她每走一步,脚都会像刀割一样疼。大概赵蕤现在就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吧。他没说一句话,如果喊疼的话,教练肯定不会让他继续出场了。这家伙不会骗人,但知道瞒。不会瞒掉其他的事,只会瞒着自己的痛苦。没有声音的行走,不存在的恢复,他是在尽力让自己快点习惯痛感,习惯到足够让自己扛着它奔跑与前行。
“蕤蕤,不要勉强了。求你了。”
我跑到他身边,拉住了那有些发颤的身体。
“我懂的。没事,我马上就去跟教练说,我OK了。”他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你就惯我一次吧,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呢。等你回来,又要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了。”
他很饱满地朝呆滞的我笑了笑,用力揪了揪我的右胳膊,顺带碰了碰我垂着的手掌,随后突然切换出刚毅果决的步伐,像奔赴前线的战士似的朝教练席走过去了。
但在他重新上场之前,我们丢球了。场上人数终究处于劣势,结琦抓住了这个当口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左路少了一个人,明明不得不扩大防守面积,也在身后留下了不小的空间。结琦按着我们的左半边穷追猛打,终于在禁区前造成了明明的犯规。一张黄牌和一个位置不错的定位球。就是在赵蕤走到教练身边时,那个曾在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甩了甩胳膊,脱离了扶着他的那几条胳膊。迈着倔强和坚毅的步子,一个人尝试着在跑道上行走。教练一言不发,没有换上卢卡。场上暂时是七打八,这是一场赌局。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了场下,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奇迹从赵蕤身上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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