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己的房间第1/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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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已习惯回外公外婆在乡下的家过年了,除此之外也无处可去,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了。过年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是奢侈的。老人在,家总还像个家。爷爷奶奶那边的叔叔们好些年没凑在一块了,都是各过各的。我们的那栋老宅估计此时此刻正孤零零地矗立在田野里,任无休无止的寒风簇拥着鞭炮燃烧后残留的小小颗粒,接连不断地拍打在几年都没重新打开过的木门上。

  其实我们今年本该在家过年的。按原先的计划,年底我们就该搬家了。但好像无论是我还是爸爸妈妈都不是很上心,拖拖拉拉,终究没搬成。那间房子比现在的两室一厅大不少,有三个卧室和一个书房,卫生间也有两个。但搬过去了又怎样呢?空落落的,还有个房间不知道该干什么用。当年把它买下来,就是准备让我和他能够一人有一个房间的。“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大哥好像和姐姐讨论过这个话题,当时听不太懂,好像和文学有什么关系,我不晓得,但感觉这句话很是诱人。我早已厌倦了和那个人分享一张床、一盏大灯,也不想听到有人在头顶爬上爬下,尤其是我想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要一个自己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的地方,可以乱扔袜子,书包随便丢地上,桌肚里一团乱,衣柜乱七八糟塞满衣服。没人能看见,更不会有人“假惺惺”地来帮我收拾。我想告诉每一个人,我长大了,独立了,能自己生活了,有权利把无关的人锁在门外了,不需要有任何人呆在我的身边,像监视我一样,还跟爸妈汇报我的情况。

  但我并不是想让这个人消失呀。

  我好害怕搬家。大概爸爸妈妈是知道的,所以不断地为我拖延。新房子可不只有“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还有个“谁都不属于的房间”。它像是扎在墙上的巨大相框,其中空无一物,冷漠地提醒我注定无可改变的事。

  人少,房子大,静默的黑暗好像会一点点攀爬和蔓延,渐渐吞噬掉藏在角落里的人。每次回外公外婆家我都有这种感受。他们把新房子修得很大,大概是希望我们多回来吧。也是,他们有四个子女,要是都回来了,过年总是热热闹闹的。这间大房有两层,一楼两个房间,其中一个配有空调,二楼还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带有马桶的卫生间,为的就是每家人都能住得舒舒服服,尽管一年中所有人呆在这里的时间都不超过十天。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的时候,两位老人是怎么呆在这么大的屋子里的?我不知道。只是一步一步走上通往二楼的台阶。小姨妈家今年不回来,外公告诉我,楼上空了一个房间,我可以单独住。不用说,我知道是二楼楼梯口的那个房间,它十分狭长,尽头是一扇窗户,总有橘黄色的阳光铺洒进来,像一条薄薄的窗帘被风吹起。窗前是一张老旧的课桌似的桌子,边边角角无奈地剥落了很多油漆,桌面上模糊地铺着一层玻璃。它左边是张小床。据说房子是我们刚刚出生时修的,外公想,我们家有两个孩子,等我们长大了回来时,最好能有个单独的房间。他想到的是十年以后的事,但他没有想到,现在每家都是一个了。可我还享有这种特权,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独自占据一个房间。按理说,应该给哥哥的。他上大学了,快读研究生了。但外公还是告诉我,房间就是我的,他想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没人能动摇这一点。

  我慢慢环视了一周。每个屋子都没有人,所有的床铺都收拾整齐,额外搭出来的折叠床上堆满了农村特有的红色或绿色绣花被子,严严实实,给人安全感的同时弥漫着尘封多日的气息,大概像稻草或者谷堆?姐姐这么形容过,但我们俩都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根本没闻过这些味道。

  哥哥不在。姐姐也不在。外婆告诉我,他们去河对岸了。对岸是一片小树林,现在树木的枝叶大概都褪得干干净净了。铺在落叶中的是一排踏踏实实的坟墓,有的是掩体似的土堆,有的则用砖石垒得整整齐齐,成为坚不可摧的堡垒。大概世上只有死亡这一件事是确信无疑、无可变更的。今天是大年三十,要去看望先人,捎上一两句祝福的话,给他们压岁钱。晚辈给长辈送压岁钱,想想有点奇怪。但总有一天我们自己也会收到的吧。在灯光模糊的大房子里,高高的长辈给孩子们压岁钱;等他们迁居到了矮矮的城堡之后,自然轮到不再是孩子的我们给他们,即使我们会慢慢忘记一些过于遥远的名字。

  然而平辈的人呢?还有我的爷爷奶奶呢?我似乎好久好久没去看过他们了——也许从来就没去过,我记不清了。是我不想去吗?还是爸妈没带我去?抑或说“太忙了”?不错的借口。我好像是很忙,虽然不知道自己三年来都在忙什么。

  但总有人代劳的吧。他们默默帮我做着我本该去做的事。我只要坐下,躺着,乖乖的,让他们看到韦韦还健健康康的,足够了。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别惹事,好好活着。

  没出去找哥哥和姐姐,也没下楼去和大人们寒暄——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一个人呆在窄窄的房间里,昏暗的日光在窗帘下晃悠。驻足于寒意,在农村,它们习惯于每个冬天的日子里肆意从脚下生长。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梦游似的打量这房间的一丝一毫,从天花板上残存的两挂蛛网到角落里再也不能起飞的小虫。我看了很久很久,并觉得只要愿意就还能看更久,久到开始想象一只畏畏缩缩的蜘蛛从墙角爬到屋顶。

  但我起身了,无可无不可地再次在二楼逛了一圈,仿佛清晨于日暮时巡视领地的国王。我不想找什么,也没找到任何东西,直到从哥哥一家人的房间里看到一本放在一排踏踏实实的坟墓,有的是掩体似的土堆,有的则用砖石垒得整整齐齐,成为坚不可摧的堡垒。大概世上只有死亡这一件事是确信无疑、无可变更的。今天是大年三十,要去看望先人,捎上一两句祝福的话,给他们压岁钱。晚辈给长辈送压岁钱,想想有点奇怪。但总有一天我们自己也会收到的吧。在灯光模糊的大房子里,高高的长辈给孩子们压岁钱;等他们迁居到了矮矮的城堡之后,自然轮到不再是孩子的我们给他们,即使我们会慢慢忘记一些过于遥远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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